《相见欢》

      

  陶然有孕了。

      

  宁辰从外面赶回来的时候,距离陶然诊出有孕已经三月有余。她嫁的是宁辰的双胞哥哥,安辰。其实他很早就收到了家里的消息,说大哥大嫂即将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只是当时他恰好有事不在宅里,仆人又赶着回去,阴差阳错下压下了消息,待他终于看到哥哥给他的信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赶回去,宁辰索性给哥哥写了一封长信,说这边的铺子出了点事,他来不及回去,等他处理完了再回家给哥哥和嫂嫂送上贺礼。

      

  后来家里又派人传消息来说哥哥升了职,可能要去边境上待上几年,催他回家时他才不得不收拾收拾自己的情绪,好面对已经成为他嫂子的陶然。那天他在后院里点起了一团很大的火,烧尽了他想念陶然时写下的所有东西。

     

  他把这些年来搜罗到的宝贝全部送给了安辰,说贺他即将为人父之喜。每一样贺礼无不精致华丽,且价值不菲。这在临平城中一时传为美谈,说顾家出了一对兄友弟恭的典范,哥哥能文善武又过了武举被封为将军,将来一定能成为封疆大吏;弟弟善于谋划,他日也必定富甲一方。

      

  安辰看了一下那些明显是送给姑娘的东西,没有说什么,把它们当着宁辰和其他人的面一样样清点了送给陶然。当时有长辈调侃,莫不是宁辰把自己娶媳妇压箱底的宝贝都给哥哥送了来。陶然与安辰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那就真真是生受了。”

      

  他注意到陶然和哥哥依然恩爱不减当年。

      

  再一次见到陶然笑靥如花的样子,宁辰心中百感交集,然而这一次,他不得不接受陶然只为安辰绽放的事实。

      

  倘若是以前,宁辰真心希望陶然知道那些东西背后的意义,但是这一次,他却暗自祈祷陶然一辈子都不要知道那些是他搜罗来准备向她求婚的。

      

  当晚月白风清,宁辰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独酌,远处街灯明亮,原来又是一年一度的花灯节。想起当年上元节灯火阑珊处,有佳人回眸一笑,一见倾城;上巳节满城花开时,不经意地擦肩而过,她巧笑倩兮,让宁辰再见倾心。

      

  恍然间,已经五年。回想起当日,宛若隔世。


  

       那年顾宁辰十六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光。

       

  他虽然是嫡子,但是前面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双胞哥哥,家里不需要他来分担事务,但是那年哥哥中了武状元,自此入朝为官,他不得不开始学着如何打理家中的商铺,初次接触这种繁杂的东西,他心里满是抵触,上元节时逃掉了家宴偷偷溜出去闲逛。

      

  在酒楼里坐了一天,饶是宁辰酒量再好也已经微醺。他步履蹒跚的在街头漫步,临平城中的街道上灯火满目,宁辰心中竟生出来几分荒凉悲苦,这百家灯火里,哪一盏灯独独为我亮起?

      

  不知是不是微醺的眼睛模糊了其他,不知是不是温暖的灯光软化了心房,明眸素衣的少女提着一盏灯缓缓走来,她唇边噙了一抹温润的笑意,一步步走进了他心底。自此,一见倾城。

      

  不知为何在与姑娘擦肩而过的时候,宁辰没了主动搭话的勇气,直到在看不见她的背影之后才恢复了正常,顾宁辰打起十二分精力去寻她,奈何天公不作美,寻了一晚,都没再见到那位姑娘。

      

  上巳节时,满城花开,他在路上缓缓踱步,迎面走来的恰是月前遇到的那位少女,只见她鬓边别致地簪了弯弯一排小小的绣球荚蒾,宁辰其实不喜欢这种小小的、成团的花,但是哥哥很喜欢,家里种了很多。少女水绿的衣裙清新明媚,与旁边那些红衣黄裙的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次,她眉里眼里都是笑意,再见倾心。

     

   辗转多日之后,顾宁辰终于求得了那位少女的踪迹,人说她是乐家的庶女,生母并不是很受宠爱,唯一的本事大概就是教出了一个懂礼仪知进退的女儿,因此过得还算不错,三年前病逝后女儿就一直跟着乐家的老太太,而这乐陶然虽然是庶女,却是乐家几代里唯一的女孩子,因此也还算受重视,年方十四,还没有定亲。

       

  这姑娘的名字也不比一般人家的小姐净是些柔软的字眼,比如“玉”啊“春”啊的,唤作“陶然”。当朝民风开放,男女之防并没有那么严格,乐陶然及笄之后乐家就很少约束她的行为,但是也没人见她和哪个男子来往。

        

  顾宁辰踌躇了很久才决定去主动结识乐陶然。

  

  

        他用了整整一年,小心翼翼地去接近她,最后终于和陶然成为了好友。

       

  陶然的脾性可以很温和,但是也可以很火爆。

  

  他结识了陶然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一点,后来忆及此事,陶然说,因为不熟,所以不会表现出完完整整的自己。

     

  他问那你现在让我看到的是全部的你吗?他记得陶然的目光有些遥远,到最后也没有明确回答,只说总是要看你在我身边是怎样的位置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彻底包容全部的我。

      

  宁辰想了想,说那你跟我哥哥应该会很合得来,我哥哥脾气特别温和,我都怀疑他当时去考武举是不是吃错了药,哪见过这么温和的武将。不管你脾气有多暴躁,我哥哥一定不会生你的气。记忆里,陶然并没有回话,却悄悄红了脸颊。

      

  陶然喜欢蓝色和绿色,很少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偶尔有一次被他看到了,宁辰就一直在打趣,结果挨了陶然结结实实的一脚,把宁辰吓的好几天没敢去找她。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去看她的时候,陶然还没有消气,他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宁辰的心绪一直很乱,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平静下来。

       

  到家时,他才发现很久未见的哥哥也在,而且少见地皱着眉。其他人也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样子,宁辰开始慌乱起来,很想去找陶然,在陶然身边应该会冷静下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哥哥才说,今天皇上想为他赐婚,被他拒绝了,皇上没有当堂震怒或是处罚他,却让安辰把他的心上人找来一起面圣。

       

  第二天,宁辰陪着安辰一起在街上走了很久很久,安辰说:“阿宁,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我不会干出什么伤害家人的事。”

       

   “可是你现在已经在伤害他们了,为什么要拒绝赐婚?”宁辰觉得自己的哥哥不可理喻,赐婚不见得一定能帮到哥哥的仕途,但是有了和公主的这一层关系,作为一个武将他可以活的比其他武将都要安稳,尤其是这样对哥哥的仕途上了一重很坚实的盾。

  

  顾家没有什么后台,如果哥哥能够尚公主,下半辈子的仕途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伴君如伴虎,多了一重女婿的身份,他们也可以少为哥哥担心。

  

      

  “安辰是武将,且带兵作战的天分极高。皇上赐婚是想笼络他,以免日后养虎为患。天子快婿的身份对他的仕途并没有什么帮助,很多时候反而是一种阻碍。”不知何时,一身青色的陶然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陶然,你怎么?”宁辰的心头突然涌上一丝不安。

       

  “阿篱,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安辰无力地抬手,想去触摸陶然发间的小花,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阿篱,即东篱,是陶然的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宁辰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陶然的母亲和她的父亲真心相爱,却因为出身低微只能为妾,乐家的大夫人并不爱自己的丈夫,故而也未因为什么整治过陶然的母亲,可是她也没有去维护过这个所谓的丈夫的真爱,其他几个妾室经常排挤陶然的娘亲,乐家父亲也没有那么细致能照顾到她的方方面面,最后娇软的她郁郁而终。

  

  虽然她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东篱,象征她最爱的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般悠然淡泊的生活,自己却从未做到放下,所以才早早因为心病难医而过世。

     

   “安辰,我懂你,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不怕,真的不怕,”陶然飞身扑进安辰怀中,失声痛哭,“我只怕失去你。”

      

  那一瞬间宁辰觉得自己的存在无比讽刺。

     

  他在陶然断断续续地诉说中也懂了安辰为什么选择拒绝,武将里他是后起之秀,没有和任何人结盟,也没有人帮助。皇帝需要人来制衡其他武将,那么关系清白的安辰就是第一人选,赐婚虽然能提高他的地位,但是也势必会牺牲他的仕途。

      

  拒婚是一场赌注,他拿陶然的性命去赌他们两人的未来。陶然是庶女,乐家作为书香世家,名气并不大,也无人入朝为官,无力支持顾安辰,安辰如果娶了她,对皇帝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皇帝势必不会杀了安辰,但是陶然是生是死全看皇帝的态度。

     

  “哥,你拿陶然的性命去赌,有没有想过赌输了会是什么后果?”宁辰声音嘶哑,眼中有怒气。

      

  安辰并不说话,攥紧了陶然的衣袖,指节泛白。陶然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原本完好的衣袖上陡现一个个空洞,洞的周围,血迹氤氲开来,她用手帕轻轻覆上安辰的伤口,与他十指相扣。

      

  “宁辰,这也是我的赌局,以我的身份,我只能做安辰的妾,你知道吗?”

       

  “做妾也很好啊,哥哥他,会对你好的,就算他娶了妻,也一定会好好待你,顾家的妾也是一样风光!”宁辰不解地看着陶然。

      

  “不一样,那不一样,没有谁天生就低别人一等。”陶然摇头,“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长命百岁,我要和我爱的人处在对等的位置上,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我不想重复我娘走过的老路,一个人孤独地守在一个院子里,悲苦终生。”

       

  安辰抬头:“陶然,和我一起入宫面圣吧。”

       

  “哥!你是要把两个人都赔进去吗?”

       

  “就算进十八层地狱,我也想带着陶然和我一起去。”安辰抬头看陶然,两人都是泪中带笑。

  

  宁辰从没见过一个人哭着还能那么好看,他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子如此聪慧能干,是她鼓励了哥哥去参加武举,在公务上她也有很不错的见地,帮了哥哥许多。他俩的相识,哥哥也是知道的,只是两个人不想被太多人知道两者的关系,所以一直没告诉他。

  

  陶然的心里眼里都有着星辰大海,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哥哥。不,应该是只有哥哥这种气度的人才配得上陶然这种有着如此气度的女子。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他和陶然越走越远。


  

  陶然面圣时的回话很精彩,皇上不仅收回了成命,还册了陶然为县主,追封陶然的母亲为侧二品诰命,准她入了宗谱。陶然自此入了大众的视野,开始以自己的名义做一些她之前便想做的事情,女子相关的生意和养老扶幼的善堂,她做的都很棒。

      

  两家正式定亲时,皇上还特意送来了贺礼。

       

  女方的礼物也很符合礼节,只是未来的新娘送给自己未婚夫的礼物很特别,是一盏旧花灯。宁辰看到的时候,心一抽一抽地痛,那是宁辰初见陶然时她手中提的灯,也是安辰亲手为她制的灯。

  

  灯里是哥哥对陶然的心意,更藏了陶然的那颗情丝婉转的女儿心,她将悉心保管的花灯作为定亲的礼物送来,尽显情思绵长,这和宁辰记忆里的陶然一点都不像。

      

  记忆里的陶然对每个人都很温和,那种温和,看似是善意,其实是对别人最无转圜的拒绝。他见过陶然不同的情绪,见过她不同的那面,见过她暖若艳阳的笑。他一直以为她待他是不同的;但他的不同,和他以为的那种,不一样。

       

  陶然懂他很多心思,却永远不能做到像对哥哥那样,与他同悲同喜。

       

  最后的幻想,在他有一日不得不与安辰陶然二人一起在书房相处一天时,彻底破灭。那时母亲意外去世,顾家急需一个主事的女主人,皇上当时提及,说不如跟陶然在热孝成婚,这也是一种孝道。

      

  那段时间顾家很忙很忙,哥哥虽然在家休假,却只有一段很短的时候能为母亲守孝。他们三人在书房处理事情,整整一天他二人没有说过几句话,可是安辰和陶然给宁辰的感觉却像是一对相守多年的夫妻。

       

  丧礼结束,陶然不出意外地病倒,安辰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三天,宁辰彻底放下了想娶陶然的心思,决定从此只在心里默默守护陶然,学着慢慢放下,不再抱着有天能把那些心意告诉陶然的幻想。

  

  

  守丧结束之后,宁辰离开家打拼,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陶然,但是心底想要见陶然的声音却越来越急切。

  

        再见时,陶然已经怀孕,算算时间应该是刚出孝期就怀上的,皇上还拿此事来调侃安辰。宁辰还听得宫宴上皇上特意召见陶然,问及此事,陶然不卑不亢地说,孩子是已经过世的婆婆送来提醒两人的信使,时时叮嘱他们要好好过日子。

  

       孩子出生前两个月,边关告急,陶然挺着肚子站在城楼,送别出征的丈夫,回去就见了红,休养了半月有余才渐渐好转。

       

  将近临产之时,前方传来消息,顾安辰变节,生死不明。陶然以弱质女流之身站在大殿之上据理力争,保下了顾家。自己却差点因难产母子俱亡。

       

  幸而孩子的身体很好,被皇上养在宫里扣为人质,对安辰的担心和对孩子的思念让陶然的身体每况愈下。

       

  三月后终于传来大军凯旋的消息,安辰不仅洗刷了冤屈还立下大功,一路风尘仆仆回了临平城,却没有去见陶然,而是首先去了皇宫处理其他的事。宁辰不懂,为什么陶然为他熬到油尽灯枯,付出一切,却不能换来他多一分的珍视?

       

  天已擦黑,陶然已处于弥留之际,安辰带着塞外风霜的气息,还有一个健壮的男婴,回到了久违的家里,回到陶然的身边。看着心心念念的丈夫和孩子终于都回到面前,乐陶然最终放下了所有心事,含笑而去。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宁辰都没有原谅安辰不早早回来看她,让她撑了那么久。安辰一直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陶然七七的那天,安辰酩酊大醉,抱着孩子大哭了一场,那是记忆里宁辰最后一次见到哥哥哭成这种样子。他的话已经难成字音,宁辰却还是听出了安辰的意思。

       

  安辰冒死潜入了敌军,带回了对战争的结果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情报,但却在交上情报之后一路被秘密押解到皇城,他其实早已经回来了,但是皇上却在大军胜利让他彻底洗刷了冤屈之后,又命他悄悄回到边关做出他历尽艰辛拿到情报后回到本国的假象,以免给民间传出他苛待忠良的传言。

       

  他刚到京城那天,皇上说,太医看过乐陶然了,油尽灯枯,积重难返。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陶然苦苦等候的那些日子里,他也承受着同样的煎熬,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能回。

       

  回来之后一路直接去了皇宫,一是表忠心;二是把孩子带回来,让陶然安心。挽不回陶然的命,他只能让陶然走的少一点遗憾。

        

  宁辰终于明白,他用了半生,见证了一场别人的地久天长。

  

  

       宁辰想念了陶然很多年,安辰却好像在她去世之后就把她忘了,虽然他至死都没有再娶过妻,最后安辰战死在沙场,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但哥哥却活了很久,从未打过败仗,即使他最后战死沙场,那场最后的战役,依然是胜利的。安辰的儿子南山说那是因为母亲在天上保佑着父亲。

        

  又是一年上元节,宁辰再次想起陶然的微笑,恍然间似乎有一人素手提花灯,缓步而来,仿佛十六岁那年,她一笑,就倾尽了他一生。

        

  如果还有机会重来,自己大概就能鼓起勇气问一句:“在下顾宁辰,敢问姑娘芳名?”




写在后面:

这一篇的灵感来源于小曲儿的《相见欢》,就我的理解而言,歌里的主人公爱上了一个与他人两情相悦的姑娘,他选择在身边默默地陪伴守候,却从未等到心爱的人发现他一直在身旁等待,他用自己的时间,见证了一场属于别人的地老天荒。

东篱这个名字,是我的一点私心。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们等你回来。

最后还是那句话啦,此文不商用,侵权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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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最绮,笑面青江,歌仙兼定